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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第一位照顧起來，這麼痛苦的病人

痛苦的是我，當然或許他也是

食道癌多處轉移，全身突然間通通都是

來到急診的時候是因為肋膜積液喘起來

復發的腫瘤也把食道壓地細細窄窄，連液體都吞不大下去

多處骨骼轉移，他跟我說著腰部好痛，背部好痛

「應該是我前一天開車去宜蘭路太遠了，坐太久腰酸。我沒有開雪隧喔，這樣自己慢慢開車也是趣味趣味。」

記得在急診五樓的大暫，我在病房早早沒事跑到樓下接病人

他在原本是 baby room現轉為三人房的小小暫留空間裡，坐起身眼睛突然一亮得說著

在樓上已經看過CT片的當下，我試探性的問問他知不知道上次門診電腦斷層的結果

沒呢，就還沒看報告

簡短的告訴他復發的結果，來自食道外側張牙舞爪的壓迫

而那些省略的部分，包括腎上腺、兩側骨盆腔、很多根肋骨、縱膈腔、肺、主動脈邊的眾多淋巴結，還有腦袋

轉上了病房，是一連串想要再拼一把的衝勁

放了水，照會腫瘤科，做了新的小腸造口，因為越來越窄的食道

伯伯除了一開始覺得比較不喘之外，後面卻是每況愈下

癌細胞漫延引發腹膜炎的肚子，做了造口的傷口再也好不起來

不能灌食，過一陣後打上中心靜脈導管，開始全靜脈營養

放的胸水和每天給的水之間，水份失調可想而知的產生

再來就是住院住久養出來的感染

每天每天幫他換著馬上就滲濕的傷口

醫師啊我想要出院耶，你不是說水抽一抽會變好很多

為什麼傷口都不會好？

我看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太太女兒及兒子跟我說，千萬不要讓爸爸知道，求求妳，千萬不要

他還覺得人生很美好，他還有好多事情想要做

他還想再開車去宜蘭，就像那天來急診前一樣，一樣自己開車去宜蘭

求求妳，不要說

或許是病情急轉直下地太快

家人常常也無法接受

很多時候我把他們請出病房，在走廊上討論

很多時候我跟著學長學姐，聽他們跟他們解說

那一雙一雙常常失焦的眼神，怎麼樣也忘不了

還有每一次要跟太太討論病情，她就驚慌失措到急著離席回家

然後再帶來不同的中藥，持續的，偷偷的，餵給一直在禁止由口進食狀況的他

病情慢慢走向無法挽回的地步

伯伯還是每天會問我說，今天有好一點了耶，明天可以回家嗎

為什麼肚子的傷口都不會好，我想要從嘴巴吃東西
不施行心肺急救同意，成了最艱難的一關

應該要讓他知道，應該要讓他自己簽，應該讓他做決定

不行，求求妳不要，我們幫他做決定就好

太太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

那天女兒交給我同意書，不施行心肺急救同意書

上面打滿了勾勾，每一欄都勾在「要」施行的項目

媽媽說，照爸爸的個性一定要拼拼看

請你們無論如何都要急救，這樣他才有尊嚴

他才有尊嚴嗎？我第一次生了很大的悶氣

不知道自己生命長度還有多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變成今天這般田地

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好好利用少少的時光

不知道自己將要道別，跟眼前的所有人道別

他有心願嗎？他有想要完成的事嗎？想跟誰說說話嗎？

就算那段日子是台北最冷的幾天，都還是等得到每次的天明

在他的世界裡，太陽下山以後呢？

我相信每段傷痛，每場別離，每次失去，每個曾經

都會捨不得，都會放不下

但絕大多數的我們都有時間，也只有時間

柔焦、淡出的過程，好像也只有如此讓它慢慢發生，醞釀成為回憶的美好

現在捨不得，不代表一輩子放不下

他的一輩子還有多少？幾星期幾天幾小時或只有明天？

不可能實現的太多

包括那個開車去宜蘭的小小盼望，那甚至不算夢想

“Rather than love, than money, than faith, than fame, than fairness……

    Give me truth“                                                                         ~H.D. Thore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