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spirit

不常哭的男人們，似乎總是在年紀越大後越是忘記從小備教導的「有淚不輕彈」觀念
我常常想著，年輕時叱吒各種不同領域、在不同專長處有著傑出表現的他們
是不是在越是年老時，越容易因為小小的感傷和觸動而引誘了眼淚

到榮民之家的我們，按照規定需要好好了解一位住民
跟他們聊聊天，去想想現在榮家可以再改進的地方，或是日後輪到我們為老年人的主要照護者
還有那些是可以比現在更好的，更可以貼進人心人性的部分
而其實我原本被分配到的個案並不是這位爺爺
只是跟原本的老伯聊完天後，身為室友的他倒了杯水給我們喝
「來呀，小姐喝一杯水，這水是我從外面買來的，不是這裡的地下水」
邊說著，他邊拿起拋棄式的白色塑膠杯
從看起來斬新的電水壺裡，壓出了滿滿一整杯冒著白煙的熱水

「爺爺呀，在這裡還習慣嗎？」
邊喝著水，邊跟爺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跟在隔壁床的老伯才聊完，總覺得不理另一個人就離開說不過去，再加上時間也還夠
搬張椅子，坐在爺爺的位置旁
老花眼鏡隨意地放在看過又疊起的報紙堆上
我剛剛進門的時候，爺爺正很仔細地念著每一個字
像在很久以前，我走進已經過世很久的阿公的房裡
他也是這樣地坐在桌前，戴著小小的眼鏡翻著報紙

和爺爺聊了一陣子，我們離開準備前往討論的地點
路過水池的同時，看見爺爺拿著早餐沒吃留著的三個饅頭準備走去餵魚
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麵皮，丟進水中的同時瞬間被翻擠爭先的魚群吞噬
我們一邊驚嘆著大魚的身形，爺爺一邊跟我們說著「等等還有更大的，有十斤那麼重」

「我女兒的命不好，她嫁的不好」忽地爺爺就這樣說起
講著女兒的婚姻、講著女兒的犧牲、講著當初反對現在又捨不得的心情
爺爺小小的眼睛，穿過湖面好像看見很深的東西
她命真的不好呀，才這樣說著，爺爺哽咽了起來，兩隻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民國十四年出生的他，或許曾經在戰場上面對世界大戰
或許在來台灣的路上顛沛流離、或許含辛茹苦地建立一個家
或許一輩子從來沒流過淚
可是卻在我們面前，在我們兩個從來不曾見面以後不知道還會不會相見的人面前
哽咽含淚地說著，說著女兒，說著所有的故事
沒有責備，就算講起當初勸女兒別嫁的堅持裡，都不帶著任何的氣憤
不捨不捨，他沒有說
可是女兒呀女兒地叫著，好像這樣多喊著幾次女兒就可以給多一點來自爸爸的憐惜

我們拍著他的肩，拉著手，那麼一個曾經偉巔巔的男人，說起女兒還是萬般柔腸
唉呀不管了不管了，說著不管了的同時還是有著濃濃的放不下
低頭看著他原本只到我們下巴的身高，好像又往下壓了一些，渺小地存在著

到底會在怎樣的場景下掉淚呢？到底會在誰的面前掉淚呢？
很傷心的時候嗎？很不舒服的時候嗎？很頹喪的時候嗎？
有時我覺得總是給人堅強形象的男性們反而更不遵守著這些簡而可推之的規律
但是當他們真的落淚，真的如同這樣在不認識的陌生人面前毫無保留地哽咽
那必定是心中所懸的放不下
那必定是最珍惜寶貝的對象
那必定是底心裡，最最柔軟給某一個人某一件事的溫存

所以那必定是爺爺八十多歲的人生裡
爸爸對於女兒想要一輩子可以護著卻又不得不鬆開
那微顫而拿捏著一切而被汗濡濕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