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spirit

又進入了冬季，最近一波的流感來勢洶洶
送進加護病房的大多是青壯年人們
插著呼吸管，插著葉克膜，靠著現代科技下的維生系統幫助他們穩住生命跡象

他是一個才區區35歲的山地青年
你可以很輕而一舉的想像到他原本的生活
早上睡醒後出門做些稼莊，中午歇會，和一起下田的大家或許吃些肉喝些小酒，然後再度繼續白天的生活
日落而息，回家後有幾隻獵犬在門口等著，吃飽，然後再喝酒
偶爾接到了通知可以打零工，有些外快可以收入
因為這樣的小契機而開心
然後有一天感冒了，吃吃藥原本沒事的，大家都是這樣想著
所有進到加護病房的每一個病患家屬都是這樣子的陳述
本來好好的，就感冒而已，怎麼知道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感冒而已，怎麼知道越來越喘，喘到不能走路了不能說話了，被送到醫院來

現代醫療的幫助馬上披覆他原本只被大地和日月包蓋的身軀
呼吸管，呼吸輔助器，中央靜脈導管，軟針，鼻胃管等等，一樣接著一樣
還是支撐不住
跟她一樣有著黝黑皮膚的媽媽面帶愁容，用著一些單字說，我們付不起錢要回家了，不救了要回家了
媽媽說我們連一千元都出不起，要回家了

外派過去的老師聽了不忍，處在台北叢林裡你很難想像遙遠又不遠的同一個國家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因為一千元，要放棄治療
稱不住的血氧濃度，越發轉青的唇色
我們所擁有的武器，還沒有全部使上啊
老師幫她插上了葉克膜，聯絡好台北的社工以及大家，救護車帶著一大堆機器，帶著跟車一起回來的學長
把這個三十五歲的年輕生命帶來這裡，這是他的一次進城，只是無緣享受窗外的翡翠山色，和太平洋的粼粼波光

媽媽來了，哥哥來了，叔叔也來了
我們用著可以交集的少許字彙溝通著他過去的所有病史，還有這次發病的相關過程
大部份的時間她們用著原住民與溝通著，然後再搭配一些比手畫腳
慢慢拼湊出見面以前的故事，還有接下來我們將一起面臨的難關
加護病房的探病時間有限，媽媽除了在第一次的會面跟我們聊了比較久之外
其餘的時間都是靜靜走到深深睡著的青年人身邊，不敢講話，不敢碰她
深鎖住的眉頭像是想要將時光所在一切都還沒有發生的那個片段
他的房間靠窗，窗外是總熙來攘往的中山南路
間隔島中的椰子樹搖搖晃晃，搖不去只有一窗之隔的陰霾
有好一點嗎，媽媽只問這句
而我嘗試在紙張上傳達的更多資訊，媽媽只是看著，沒有說話

急性呼吸窘迫症候群，年輕人的肺部沒有功能
兩台大機器在旁邊轉著，機器上帶出了數字，數字帶給我們他的生命跡象
我們一起面對的除了不知的病菌外，還有時間
有時候按兵不動是一門藝術
坐在病榻旁的椅子上許久，一開始我們必須要深呼吸離開
先亂了陣腳的，就代表大勢已去

然後是農曆年了，傳統裡喜洋洋的紅色，稍稍彌蓋了加護病房
葉克膜的設定，呼吸器的設定隨著時間得以慢慢調低
螢幕上呈現的是日益漸加的胸部X光
拔除了葉克膜後，我們也讓他醒過來
會看著周邊的人，跟著打轉
那不能算是澄澈的眼睛，眼白的部份泛著些點黃
可那絕對是有神的眼睛，活的眼睛，有希望的眼睛

然後，農曆年還沒有過完的某一天，他拔管了
呼吸道裡的管子一撤除，整個房間頓時空曠了起來
沒有大機器，沒有好擠的數字
病床上躺的是他，還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靦腆笑容

媽媽沒有露出微笑，可是眉頭展開了
不會說國語的媽媽站在床頭
你知道媽媽每天都在嗎，我對著他說
回去要對媽媽好一點，知道嗎

而後的某一天，當我突然走經他的病房
看見做著復健疲憊的他，歪倒在病床邊我們搬進去讓他練習的沙發椅上
眼睛直直的看著外頭，以及看見我疑惑的眼神時所露出的一絲慧黠
休息一下趕快起來做運動了，加油喔，我這樣說

這是我的休息時間呢，你難道不曉得稼莊也不適合在正中午的時候收成
我喝兩口小米酒吃一塊山豬肉，不要催，我很快就會追上你們的腳步的
我們台東的大米香，妳一定沒有聞過吧

我彷彿聽到他這樣說著，然後跟著一陣沒來由的喜悅